【2025年全市职工读书征文选登】铜扳手的刻度:一位电工父亲 的工业年轮

来源: 柳州市总工会  |   发布日期: 2025-08-12 13:30    |  作者: 彭扬飞

清晨,柳江尚未苏醒,父亲那双布满裂口的手已经扣上第三枚铝扣。靛蓝色的工作服在樟木衣柜里挂了多年,依然笔挺如初,仿佛还带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柳江一桥头六层楼商场布料特有的浆香。窗台上那盆淡红色的三角梅沾着夜露,花瓣坠在他肩头,像一枚褪色的厂徽。

他的工具盒好像是柳州工业史的活化石。铜扳手上的氧化痕迹如同年轮,镌刻着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建厂时那台冲床的安装调试;千分尺的刻度线间,藏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出口开关柜的精度标准。我总记得他蹲在车间水泥地上画图纸的模样,铅笔在牛皮纸上沙沙作响,在他鬓角,不知何时已种下第一缕霜白。那时,电力开关厂的厂区广播总在傍晚6点准时响起《咱们工人有力量》,父亲会跟着哼两句,手指在沾满油污的裤缝上打着拍子,远处的龙门吊剪开晚霞,碎金般的余晖淌进车间的铸铁地沟。

某年春天,父亲作为技术骨干参与研发柳州第一代高压开关柜。试验车间里300瓦的灯泡长明,工人们用搪瓷缸子泡浓茶提神。父亲最喜欢喝熟普,现在家里还有一罐未开封的茶叶。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车间总飘着黄油与铸铁混合的气息。父亲带过的十几个徒弟中,有个叫小潘的小伙,总把《开关机械制图手册》揣在工装兜里。有次加工精密齿轮时,小潘因分神车坏了一个胚件,蹲在废料堆旁暗自伤神。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报废的齿轮穿根麻绳挂在他床头。多年后,小潘总说,那枚晃动的齿轮是他最好的老师。

1996年,特大洪水漫过白沙码头,萝卜洲瞬间被淹没。父亲和工友们齐心协力扛起配电箱,浑浊的江水没过他们腰间的工具带,金属碰撞声仿佛比浪涛更响。那夜,母亲煨着红糖姜水守到天明,窗台上厂区宿舍的探照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天亮时,父亲裹着满身泥浆回来,从衣兜里掏出个泡烂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用墨蓝色圆珠笔画的变压器草图——那是他抢救出的唯一私人物品。

新世纪的春风掠过柳江两岸,老厂区的红砖墙上爬满紫藤花。房间里的父亲开始对着电脑屏幕学制图,老花镜压得鼻梁发红。有次我见他对着自动切割机发呆,那些精准完美的零件躺在传送带上,像列队接受检阅的士兵。“以前我们用手摸误差,现在激光比人的神经更敏感。”他摩挲着指腹的茧子说。后来,在关键部件的装配车间,他依然坚持手工校准,说精密仪器需要“人气的浸润”。

去年厂区搬迁,他在废弃车间捡回半截保险丝,绕成指环戴在母亲布满茧子的无名指上——那是他们结婚三十多年唯一的首饰。母亲嗔怪他不懂浪漫,却总在洗碗时把金属指环转来转去。

如今,老工友们常在鱼峰山下的凉亭聚会。他们用搪瓷杯喝自酿的油柑果山楂酒,把酒鬼花生上的细碎花生皮用指尖的老茧摩擦下来抛进潭里喂鲤鱼。有人说起当年如何如何时,父亲总是安静地听,手指在石桌上画电路图,直到暮色把小龙潭染成钢水般的橙红,刘三姐雕像在水中屹立,望着远方。

紫荆花雨又落满龙城的大道时,父亲的退休证安静地躺在工具箱底层。他总在周末戴上老花镜,执意教我辨认各种型号的螺丝钉。昨夜,柳州暴雨侵袭,父亲忽然翻出泛黄的《电工手册》坐在台灯下,窗外雨声不断。母亲说他最近总梦见年轻时的车间,梦里尽是青工们合唱厂歌的情景。

我望向窗外,雨幕中的柳州灯火璀璨,而父亲布满老年斑的手,正在书页上轻轻叩击着节奏——那是新时代智能车间的电子脉冲,是一个工人用大半生光阴在时光铁砧上锻打的永恒韵律。

翌日,我突然很想读懂电路图,很想识别各式各样的螺丝钉……

(单位:柳州市民族高中)